【龙剑】落花狼藉

那年为阴年,到了春夏交替的时刻,僻壤之处的天也整日阴沉不堪,好似人于荒野之上行走着,头顶随时随地都会闷出一声惊雷来。往往这种时节,老人家常会训诫晚辈收心敛神,不得撒野触怒上天,并请来传闻中通灵之士好教仙人附身,驱一驱灾厄。

然说来可叹,我不曾见那些忌讳莫深的人们应验灾厄,却记得在一个大雨漏入家徒四壁的夜晚,像征兆那般显示的,娘亲亦亡了身,随我那曾为剑客的父亲而去。

我跪在床头,见她无力勾住我的手,可眼神闪闪发亮,像阴雨后的星子都盛入进来,灼得我心头难过。她一声接着一声念我名字,剑子,剑子。

我低答,娘亲,我在。

她得了这声回答,漂亮的唇角一下就高扬了,她又与往常无二的不紧不慢念叨,你怎生又逃了先生功课,知不知道呀,白天先生又来家中讲你。

我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,声音却被淹没在雨水拍打房檐的响动,不知该如何接话,只好反手握住她的过分冰凉的指尖。

大约是因我再没同她顶嘴,她真心展平了眉头,以很知足的神色阖上眼,最后嘱咐道,好好练剑,听爹的话。

惊雷厉声落地,我隐约看见被褥之下,她依然端端正正的姿态,长发虽久经病榻干枯如草芥,亦尽她所能的干净整洁。

半晌我方回过神来,眼泪簌簌烫下,应道,你又忘记,爹早没了。

 

那年我虚岁十三,还未诵读太多玄妙的道理,不明阴阳盛衰,只知生死喜悲。我以为人死如灯灭,活着之人原本是那掌灯的行者,没了明火便是漆墨遮眼,如何辩得前途方向。一时间难免迷惘极了。

落葬的时刻与穴位,都是邻家特意请来方士定下的,约莫费了几番周折,更令我掏了腰包里一整两银子。说是掌风水占凶吉的方士,后来我去了昆仑五山学道,某夜挑灯念书大彻大悟,若是通读一本玉髓真经便可做成那一两银子一回的买卖,我是断然不会两袖清风着、平白随人远走漠北的。

终于落葬的傍晚,方士掐着时刻赶到。泪早流得所剩无几,体内一片干枯,空落落的,只记得他持着石盘在墓前念念有词许久,声音从脖颈里漏出,低如蚊蝇,高如蛙鸣,总而言之很是扰人心烦。直到月光通明,邻里乡亲四散回家,留我孑然于墓前无声凭吊,那样奇怪的声音才逐渐飞离耳际。临走前他们再次向我致哀,私塾先生那白花长须粘着絮絮叨叨,往后一人可怎么办呢?

我听得耳根子有些厌,只好安慰似的回答,且行且艰,且艰且行。然而书本里也讲,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,这是我为数不多从私塾里学来的,帝王事尚且如此,平常人又哪里说得准自身命数。

比如那夜我安静得近乎愚痴的站立于后山荒林,看方才烧得半山秋瑟的纸铜钱,这时已尽化作月晕旁发散的烟云,是历历在目的劫灰,轻易吹不开,将人熏至眼迷。

所以后来我回忆起这里,总会刻意虚着双眼,故作沉吟,并理所应当的讲起这位故人。

 

他是乘宝珠华盖来与我相遇的,但时至今日我偶然一念仍会记差,以为那夜月下的香车宝马皆作为命棺白骨,向我索命而来。

车轱辘一阵转过,大风起,纸灰飞,地方正巧是荒山野岭,鬼神之说向来有之,难免令人有些惊怕。我正欲不安转过头来,却听见香车宝马里头传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。

那时候的龙宿,与我一般小小年纪,道起言语来颇有些不辨雌雄,我只意识到那声音极是好听,依稀闻他如此问道,仙凤,你可知这是在做什么。

便有红衣少女葱指探出,挑了一角华帘,露出半张秀气面颊来张望一番。

主人,是葬礼毕了,守夜呢。

那好听的声音轻轻答应了句什么,我没耳闻得太清楚。接下来那珠帘清脆响动,一下子被人掀开,一身华服跟珍珠似的发亮,从马车上夺目而下。

事实上,他那一身衣服也的确缀满了珍珠。要我讲,他就像一盏琉璃灯,我没见过宫闱里的琉璃是何种模样,但听来是夤夜明珠似的宝贝,一经点燃,正如青山野萤、江心白月,是极难得的好看与风雅。

方士择的坟地风水如何,我是不晓,但此处确确实实足够平坦,却见他却踌躇在地,很是艰难的不知如何落脚,碎石和荒草放佛成为一道道天堑,隔开两个身影。适时火光燃明,借着彤红的光,我终于看清他的脸,轮廓小巧如同少女,而眉眼之棱角,是刀斧刻出般的漂亮。

他开口问,你家有人去世了吗。

嗯,我娘死了。

那你爹为什么不陪着你守夜。

我爹也死了。

我答得极为坦诚,他好像愣住了,站得远远的看着我。也许是夜里寒气重,发冷,不一会儿就钻回了马车,车轱辘一转又开远了。

火光几近熄灭,我回过身,继续烧起铜钱来。

 

却没料到没过几日,缘分福孽未定,再次遇上了这人。

服完丧,我思前想后,拿定主意去了私塾。等到了午时,学生纷纷各自归了家,我在一颗枣树下拦住先生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从三岁丧父讲到未来前途惨淡,终于痛启了口。

先生,我家是真的没钱啦。娘亲病得深时,瞒着她当掉了家中值钱的东西,如今去当铺里做学徒是唯一法子,说不定还能攒到些钱,赎回前些日子典当出去的剑。

先生直叹气,我本想着,对你便免了这碎银子。

我摆摆手,先人生前是江湖人,这么些年娘亲也盼着我多习剑法。如此甚好。

如此甚好。我在心头再次念了一遍安慰之语,目送先生离开。

如此确是好吗?

我心生惊诧,扭头一看,合抱粗的枣树背后一双琥珀色眼,配着这极是好听的声音,正是落葬夜晚乘着香车宝马而过的少年。

我没来得及生疑,问他,有何不好。

少年微微扬起下巴,端着姿态,开口就是国策大论:前朝武将祸国,我朝治世历来多讲究经纶,当今圣上倚重文臣,去岁更是大设恩正并科,入主麟阁之士济济。你亦是念过私塾之人,怎会不知入仕这个理。

这声音讲起道理来虽好听,念着家中模样,环堵萧然四个大字跃然眼前,却是苦不堪言。

我笑了笑,小少爷哪知道山野穷户的苦嘛。

他眼里头一汪水带了怒意,不识好歹。

我挥手而去,头也不回,少爷可替我交了那微末碎银子。

很多事情你以为就此了去,它却不依不饶、绝无罢休的理。我并不知晓的是,当天傍晚,他当真一人前去先生家中,一口气替我奉了十年的学费。

先生惊叹,你这是遇见贵人了。

我只觉满头都疼起来,哪里是贵人,左右看来都写作一个孽字。

 

过后我才有所听闻,他家是南地数一数二的名门,有名不说,还特别有钱有文化。正逢当朝兴儒教的好时候,开国不足百年,这一门便出了十余位大儒,门楣之光耀,可说是无二了。

我端了碗青瓜子,找隔壁大婶攀谈,这屈尊降贵的,来这穷乡僻壤的地儿作甚。

啧,娘生他时死了,上月爹又没了,这种大家族呀离心离德、兄弟阋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,来我们这山头避避风头呗。

那碗青瓜子顿时就有些端不住了。半夜我倒睡在草席铺上,纹理压得皮肤生疼也没发觉,左右不是,待到三更天持了烛火去敲他家的大门。

我得知了他的名,便在墙外嚷,疏楼龙宿,疏楼龙宿。

话还未过三声,也不知他从何而来的迅速,大门訇然从内打开。他终于卸下一身珠玉,散了紫发,披着白衫面无表情望着我。

门前人一时间哑了口。我看了看匾额上的挥毫大字,又望了望一旁的朱漆灯笼,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他不怎么善意的脸上。

听说,你替我给了先生好些银子。

一言道破好像令人有点不好意思,他故意低着嗓子回答,不过是效仿圣人,你不用特意来登门道谢。

我心想,你家圣人还讲究过其所爱曰侵呢,别唬我没正经念过几天书。再者,纵然登门道谢也不带半夜三更的,分明更像肇事。然而这话讲出口,却是言不由衷。

你为什么帮我?

他偏过头。那日我在私塾外,恰巧听见先生念你前些日子著的文章。

啊,我一边疑惑那白须老头的青眼有加,一边问他,是哪一篇?

少年篇。去处千万人,未俱往矣。

我好像被自己写下的句子击垮了,不自主蹲下身子,所有的热血都凉在一处。他唤了我好几声,见我始终没声音,也蹲下身子凑过来。

他说,我是在崇明学宫里长大的,几家大儒是面上典雅,内里却都想要我性命,遇得多了,几次都差点儿去见鬼神。半月前先人憾逝,叔父生怕我继承了家主,一碗符水便欲令我暴病。此一时争不过,还不知避么。

这话实在信息量过大,我只听懂一二,有气无力问他,你爹怎么也没了。

说是积劳成疾。卯时侍人进房伺候,见他依旧伏案模样,仔细一瞧,一滩心血全呕在了策论上,早断了气。

他吸了吸气,眼神澄明得近乎养了一汪水,又补充说,我猜,大概是宫里头赐死吧。

那语气是陈述式的,太过平静自然,令我我又骇又难过。我没听过这样的家国道理,更不曾见识如此惨烈的死法。父亲是江湖剑客,早早随母亲归隐山野,却放不下那片江湖,郁结于心不了了之。母亲心怀愧疚,自我三岁起便焚膏继晷的练剑,父亲那几册子剑谱被她捻薄了纸,我甚至怀疑,我不在时她便抱着那书流眼泪。

习好剑法,至江湖处,行意气事。这儿时一念起,颇有些根深蒂固,只是偶然究问自我,满堂花醉三千客,一剑霜寒十四州,听起来多么快意的世界,那么为何总有避世之人,舍下那些快意,退隐山林呢。

我当时没想明白,后来用脊上无数伤口真切的体悟到了,侧畔却变得空无一人。那伤口好像不会结痂,刀锋始终将它不断剖开,最终自己也不愿抽身了。

 

他在这荒僻村落一住就是五年。五年里,像是真有了何种灾厄的降临,第二年大旱,第三年洪涝,第五年,青石山的盗贼过境,将村内洗劫一通。

旱涝时龙宿尚有大把银两,去镇上雇了人士前来兴修水利灌溉,总归没枉送半条性命。日头高照时我还有兴致拉他出行,仿射日之举,在旷野上东望射箭。

大约是天色迷眼,又易夏困,这人总是兴致缺缺,摇着把华扇跟在我身后慢悠悠的走,难免令人看轻。

我自个儿用木头削成的弓箭,比比看?

他眼神就狡黠起来,怎么个比法?

我率先拉了满弓,比着五十步开外的一颗枯柳遥遥松指。果不其然,那柳树细腰上,添了我一支木箭。我挂笑瞄他。

龙宿抚掌叹道,好友百步穿杨啊,妙哉。随后模样轻巧的接过弓与箭桶,一弦搭了四支木箭,只觉白芒一道,四箭同时迸出、同归一点,震得干枯柳条无风自动。

我看傻了眼,纵然自小修习六艺,也不带如此精妙的。

他梨涡都笑了出来,眼神里满满都是矜贵的骄傲。这叫井仪,有空再让你见识见识白矢、剡注和参连。

第五年青石山盗贼过境时,他正教我参连之技。其实我已经修习得与他不相上下了,只是僻壤小地,没什么多余的乐趣,骑射已是莫大的玩乐。

远处传来擂鼓般马蹄之声,天际亦一卷黄沙弥漫,他眯了眯眼,终究眼神不如我精,剑子,你瞧那是商队么。

我说,你以为这是帝都城外,哪有商队肯来做生意?流盗还差不多。

说完我就后悔了。我隐约瞧见那马队里人人系着青巾,正是传闻中青石山的盗贼的标志。

乌鸦嘴。显然他也察觉过来,气得把弓箭往我怀里一抛,我们匆匆赶回村落,却早已是惨绝一片,几十户人家无一逃过此劫。我掰着手算了一会儿,自家算不上损失,本就穷得一瓢清水半锅粥的,可惨了龙宿。

他站在题名为三分春色的空堂子里,破天荒的叹了口气。

仙凤,咱们还剩多少银两。

红衣小姑娘眼眶通红,对不住,主人,不仅银两,值些钱的细软几乎都没啦。

那时候我们才真真有些发起愁来。我整日想着要不去做学徒吧,可龙宿这么个大老爷们儿,吃穿用度讲究得不行,我是万万供养不起的。

我在他屋宅里踱步了好几日,龙宿说,剑子,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悠,多事,心烦。

我没听,转过一张愁眉苦脸朝向他,他那柄镶嵌了十来斤珠玉的扇子就冲我脸盖过来。

你愁什么,再困境我也有法子。

我只当它作慰藉之语,没多虑而问上那么一句,问他是什么法子能养活自己那一身万贯。仔细回想,他所谓的法子不过是托了师尊领我去往昆仑山,学那不要柴米油盐的道法,而自己又钻入帝都学宫的樊笼,再也没脱逃而出。

 

没过几日,有云游到此的道人寻上我荜门来,说见我根骨清奇、体质绝佳,定然是修道的无上苗子,要收我为弟子,去昆仑山寻仙修道。

我越瞧这老头越似江湖九流,专挑小户人家坑蒙拐骗偷,满腹疑窦化作一问,您瞧上我什么呀?

他左右打量我。小娃学过剑法?

薄技,防身。

这就是了。他一拍掌,娓娓道来一段令人心神激荡的江湖往事,身怀异谱的绝世剑客,遇上貌美如花的闺中佳人,为情卸下剑锋,从此做了一对山野仙侣。剑客是我爹,佳人是我娘,我打小练的无名剑法便是异谱。我半个字没信,可一席话毕,他掷地有声的告诉我,上山修道,是不需要银两的。

我被这一击给晃得心动了。只是若我一走了之,龙宿在这荒僻之所能怎么办呢,这几年他于族中的境况虽有所改善,可以说已有转寰之地,然而他未开口,我始终踌躇万分,终究还是铁了心回绝道人。

道人没讲话,只写了张白纸黑字递予我,上书四个大字,道法自然。

几乎快把这事儿彻底遗忘的某日,龙宿难得起了个早,让我去他家喝茶。他就坐在平时弹琴的案上,一袭长发垂着,整个人简直端庄的秀丽,我欣赏的撑着脸观看,他竟也没生气。

茶水还没上案,他便开口说,剑子,我要回去了。

我没听懂,茫然着视线问他,你要去哪?

回帝都,崇明学宫。

我恍然大悟式点点头,又点点头,行啊,是该回去了,我还说练好了剑法,陪你杀上崇明学宫,看谁还敢拿符水喂你。

他听乐了,修道之人,哪有这样讲话的。

接下来,他忽然而至的认真看着我,剑子,你跟着那道士去昆仑五山吧,我不要你入仕做什么麟阁将相了,帝都之事,我一人足矣。

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,珍珠直晃得我眼睛生疼,我按下他手指,把那冰凉往手心一握,你想让我做什么麟阁将相,我还做不成呢。

龙宿满意的笑起来,记住我昨日说的话,好友可要惜着。践行之礼就别送啦,你这副寒酸模样,可不敢劳烦。

其实我不太记得他昨日说了什么话,他这人秉性懒散,连开口都觉麻烦,总是摇着细细扇风的笑。但偶尔却长篇大论信手拈来,讲得我哑口无言,只好耍赖作罢。我心思颠倒回到家中,方桌上是昨日同他一道去邻村置买的柴米油盐,我本以为,我们大约还能如此过很久。

突然我愣住了。凌乱的方桌边新倚了一布料包裹的物件,我拆开端看,竟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,那把多年前被我典当出去的、不知名的剑。

他走了,我没送。看着他留下一柄剑,千头万绪汹涌袭来,放佛又回到娘亲亡身的那夜,湿嗒嗒的墙壁下,我一人蜷缩着看向窗外大雨,迷茫极了。

我亦离开,携带着那柄剑,去往漠北昆仑五山学道求法。

 

七年后我再次遇见他,在昆仑五山的入山碑铭旁,他撑着一柄点缀梅枝的伞,远离了随他前来的随从与十八禁军,一人站在大雪里,造就了这漠北雪海里最惹眼的异色。漠北的人是不会如此明艳的,那是属于南地的颜色。

穷冬的风过于烈了些,我远远地瞧见他收了纸伞,锦裘快要滑下时,我还是没忍住,驭了步法适时上前替他披上。

他侧过头来,双唇快冻成了衣襟上的紫,但依旧好看,那双唇微微一笑,吐出的句子也分外好听。

白衣踏雪,多年不见好友,当真生出些高人模样了。

我摇头回答,好友揶揄了。

我奉了师令领他上山,一路无甚寒暄,好友二字如这山巅寒冰一般,来得坚硬冰冷。我心中知晓,时下多有江湖传闻,朝中欲诛佛灭道,又立异教长生为国教,与学宫分庭抗礼,他此次授命前来,多半为此事擘画。

山路嶙峋曲折,加之昨日大雪忽降,皑皑覆盖其上,更令步履难以前行。我知他矜贵惯了,便搭过手,一路避开侍从与禁卫,半扶着这人前行,直到上了山巅才又疏离起来。

三清殿上早已座无虚席,见人远道而来,刻意让出高位之席,可说是给足了朝堂面子。可惜,提头讲话之人,却不大要得起这薄面。

陛下向来对三清真人很是崇敬,而道门之中以昆仑为牛耳,开春新有学宫弟子入学,也颇想听解一番无上道法,便命大人来颁道口谕,过些时日遣几位道友,上崇明宫讲讲天人道法去。

我仔细琢磨这话,从头一句怀疑到最后一个字,实在假到在座诸位无一敢搭理。我只好抬眼去看龙宿,虽是在座官职最高者,入室之后却半字未启口,取了热水淋过茶盏,便自顾自冲泡起来,好似要在这满堂奇妙气氛里做一个茶博士。

大约是我心觉,那动作过于不匹配他的气质与身份了,又或许是那些年习惯了替他洗棋子、泡茶水,我悄声绕到他的座后,接过他手中头盏茶水倒向一旁。

没人发现我这个隐秘的动作。师尊在高位上不住捻那把雪白长须,捻得都快断了气,才以一种比念经缓上十倍有余的调子问道。

那么,敢请教,过些时日是多久呢。

那人给龙宿投来好几个眼色,龙宿也许没瞧见,也许瞧见了懒得理会,一盏茶喝到舒心畅快了,他才放佛随意觅了个日子般,轻声答应。

不如,来年立春吧。

来年立春,遣两位已封名号的道者入帝都讲学,另携八名未行弱冠之礼的后生,同入学宫修习诸法,意为彰显百家融洽之好。这通旨意便不尴不尬的落幕在此了。

下山之时,风雪已偃旗息鼓,日照诸山,朗朗乾坤气象。我一路迟疑着步子,终究在松鹤亭前唤住他。

龙宿,你辞官归隐吧。

他放佛知晓我会如此言道,笑得梨涡都旋了出来,好友,你这是劝我出家呢,还是随你做这乡野道士?

我看着他半晌静默,又重复前言,你归隐吧,趁我还唤你一声好友。

他没搭话,把玩起烟斗,将囊中火石递于我,示意我替他点燃。我不知道他何时拥有了这喜好,就像这些年我也不知,他在庙堂之上究竟是何种模样。鲜有消息从天堑那一头传来,到底也不过是细碎逸闻,山上小弟子也会讲,朝堂那位呀,说是儒门出身,除却那吐论万千妖变言,哪有一丝典雅做派。

花面逢迎,世情如鬼。可不是这样么。

他啜着镶金雕花的烟斗,轻轻吐出一口白雾。剑子,我与你不同,我避不了。朝庙之事我无处可避。你往后边儿轻飘飘一退,便游离世外、返归昆仑五山。你知道对我而言,塞外漠北是何地吗。

我摇摇头。

他喟然而笑,心之所向,然终其一生难以抵达。

最后他又撑开了梅伞,在并不存风雪的白茫茫大地一人远走。我闭着眼不再目送,他却半路折返,嘴唇附上我耳侧。

他说剑子,如若那位当真诛佛灭道,先血溅在黄袍跟前儿的,必然是我儒门。

那声音可真好听,放佛呢喃细语,放佛我十三岁那年头一遭听闻,便迷了魂。

我兀自在山脚下伫立着,拍了拍古尘剑上并不存在的尘土,点头答道,是啊,我都明白的。

返山之后师尊问我,来年开春,你可愿一同前去学宫?

我说自然是想的,天下踪迹还未遍及,怎可称心应物变化。

他轻握我的剑鞘,苍老手掌寸寸摩挲而过,那么,你且记牢,你是道子,亦是剑者。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开锋出鞘,三尺秋水切勿染尘。

只是待我彻底洞明这一言,却是在他羽化而去、龙宿亦横死崇明之后。三尺长剑不曾为此二者而开,但往后百年江湖诸般种种,却尽凿故人痕迹。

 

开春时分,我请缨去往帝都学宫。车马前行了足月,终于抵达学宫黉门之刻,淫雨霏霏,我探出头张望,心中却生出一缕失望与挫败。

我曾幻想过这扇黉门的高不可攀,这座学宫的勾心斗角,然而事实上,只需沿着不长的阶梯便可攀上它的门楣,匾额上也不过方正涂金二字:崇明。

我轻轻念诵了一遍,从那长阶一步一步向上走,登至最高那阶时,帝都挂起了春日的第一场东南风,半城的梨雨都卷入了这不大的筑墙之间,从地相术来讲,的确是个极妙的阳宅所在。

我在这堪舆书上的极妙所在首次瞧见他,是于后庭花鸟院中,他同学生席地而坐,我站在阑干外看了好一会儿,至于他讲了些什么,没听仔细。不知为何他侧目望了过来,蓦地睁大眼,一副没料到我竟会于此的神情。

我无声做了个口型,好友。

他放佛受到惊吓,撇下学子众目相对不明所以,起身唤来不远处的宫人,引得一身珠帘颤颤的摇。

这道子可曾名列文书?既非封得五山名号的祖师,更非不及弱冠的后生,此入学宫便是不合礼数。

宫人擦了擦额上洇出的汗,说立马去前庭翻找文书。

我凑上前,唉,别劳烦人去找甚文书了,我既然在此授课,便是再合你们礼数不过了。

他半晌疑问,你得了个什么名号?

我答得有点愧不敢当的意味,五山之末,岱舆。

龙宿无话可讲,只好指了指曲径廊外,前庭风景更为雅致,好友另择它处吧。言外之意不过是,他瞧见我头疼。

 

时日悄然而移未有更改,我始终想再去见识一番他授业的模样,只是他朝堂官职在身,每月来此讲学的次数寥寥,而好巧不巧,我亦有课业与他时辰相当。我想了个法子,月升时分效仿梁上君子飞檐走壁,如同十多岁时,去他屋宅吃茶下棋、比试剑法。

仙凤常常递了玉酿上来,说是主人近年来不爱吃茶了,只尝味道清冽些的酒水。

我便同他携一壶春酿去院落敲棋子。

有一夜他忽然开口说剑子,你可知从帝都出发至漠北昆仑,纵是最好的良骏也须得费上十七日,当日再逢,已做旧年舍下你一人的赔礼。

我听出话中意味,然而呢。

然而有些早早应当有所了断之事,却偏偏拖曳至今,还掺着道不明白的心思。

他说这话时,指间拈着的镶金雕花烟斗略微倾斜得过了些,灰烬撒上了棋盘一角。我心疼的吹开几点烟灰,摸了摸他那一看便价值连城的绿纹楸。

唉,要我说,以我天人资质,还没料到当年你会半夜途径我娘坟头,然后赖在那荒野里不肯走了呢。

谁不肯走?

我自嘲,那必然是我。你我离去后的第二年,我返归村中,却是放眼不见故人。当处浩浩劫难过后,大家终是迁了居所。

去了何处?

我摇头不知。

我回忆起故居,那多是青黑色泥土翻出的所在,旧日瓦片裂了一地,三两或许再抽不出新叶藤蔓随意搭着,仔细一看,似是对孤寂最妥切的注解。万物清楚地知晓,再没有人离开,也没有人来。

月明星稀,我敲过一白子,凝神细观局面又觉不妥,那方落下的棋随即到我的手间。同他对弈落子有悔,向来是我的做派。

龙宿早已练就神态自若,好友,这番姿态可真是熟悉。

我哈哈一笑,方才愁眉尽舒,是再熟悉不过。

就在昨日的故居,清脆的落子声盖过犬吠蝉鸣,有人仓促送下一子,又蹙眉急着反悔。小龙宿说,落子不悔,剑子,你真像个无赖。

我也不乐意起来,索性收回白子,不小心碰上茶盏,搅乱了一番棋局。小龙宿满面怒容,一字高过一字,剑子仙迹,我们绝交。

我放佛再次看见幼时的自己,抚掌大笑,起身落跑。

那可真是一派天春欲晚、落花狼籍的好景致。

 

收到昆仑传来的书信之时,我已入京半载。

师尊当年初过山门,所修之道,乃法天心而无心弗志而为。然事与道反,清净之身却未曾逍遥于世,耄耋之年羽化登顶,是喜是喟叹,我竟说不上来。师尊驾鹤去后,五位山人过半不存昆仑,其余师叔命我速回五山料理事务。

我如他一般不肯道别,托了有官职在身之人递折子奏明,圣上似乎也不太上心此事,当夜便有朱笔批了下来。学宫有传言,那圣人不理政务已久,大小内务,多半由几位内阁处理。龙宿虚长我一岁,却赫然名列其中,这亦是令朝堂上下心生猜忌之处。

而远离帝都的山中事务,说来繁琐也未必。我整日观天洞明、修天道行健,偶尔也会替他忧虑一二,那座饱蘸人血的城池,彼此互为獠牙的心思,什么时候尸山血海漫上他的腰身,任他智周万物可济天下,也不过他人口中如鸿毛轻重的,一死。

修道之人,本应有齐生死之感悟。

我在纯阳殿中为他算了一卦。那日东方初霁,林梢无风自摇,天虹一带挂于山涧之上,久未散去。或是私心作祟,我竟望着将佳日气象借上一借,天地之气敛入卦象。

卦象我没解,六十四卦说来玄妙,于我而言通解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。我迟疑着,终究没解开卦象,却等来了峤山的掌教真人亲自登门,携着一纸碾了金箔的书信,让我自己好生读。

我细细读完,又分外仔细的过目一遍,抬眼看他,疏楼龙宿协同异教长生,欲在御制丹药中掺毒弑君,另扶幼子上位祸乱朝纲,幸得苍天庇佑,圣上及时识破罪人歹心,如今龙体无恙,实在苍生之幸、万民之福。

他是知我二者之故的,又问我,那疏楼龙宿呢?

我抚过那纸上华不可言的金箔,听见自己说,其心当诛,当诛。

果不其然那人死在了崇明宫,如他所言,比释道二家更先血溅黄袍跟前儿。听说题着崇明大字的匾额下,一身紫衣华袍,一把白玉长琴,静静等着禁军乱箭而至,那浑身的血是流得干干净净,从百步阶上一直淅沥到了阶尾。

从山崖缺处东望,天色尚自澄明,天虹虽已隐没,依旧白练当空,一派海清河晏的模样。只是听到此处,我不禁心怀否认:那人怕疼得很,怎生肯流这么多血。

而那把断裂的白玉琴,后来同紫金箫一道被我封匣入阁,直到很多年后的如今,我才将箫取出再奏。心怀世间万种,早已是殊异。

有一夜我找来从崇明宫返归昆仑的弟子询问,那位疏楼先生,平日授的是什么课,又讲些什么。

弟子恭敬做了个揖,答道,授的是仁德,讲得很是令人动容。

何以动容?

弟子回答,有一回先生授业,有言是,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若明珠蒙尘遭昏庸之世,有能力者一味寻求避世保全,至民生多艰于何地呢。当上下求索良法,道不行,乘桴浮于世。

道不行,乘桴浮于世。

听完过去好一会儿,我慢慢从这句话中幡然过来,始自大笑。笑得太过,一时山风浩然横斜,从远天而来穿堂竞走,怎么也停歇不下。

我回想起他遗了我四件礼物。一柄早已蒙尘的剑,一把拍碎于阶前的琴,一支旧箫,一个永远郁结于胸荡然雪巅的执念。

最后我跟弟子讲,那位疏楼先生啊,习得最好的并非仁德礼义,而是射艺。特别是井仪四箭,箭箭都正中靶心。

 

我继续在昆仑五山修道,却不再独善其身,藏半点锋芒。或许是人老了,我愈发惦记着江湖琐事,百年来竟泰半时日在山下蹉跎而过。所谓的花面逢迎、世情如鬼,游历见识得太多,也并无那么令人厌恶。

百年后我开始无端生梦,其实修到天人之境后,我便极少梦到少年事了。

昨夜我梦到他要离开的前一日,那日是阴雨天,我们掂量着最后的银钱,去邻村集市置买柴米油盐,回程时天色几乎颓态了,不时有几滴雨水黏上脸。我抱着他的大包物件走在前,想趁着还未彻底成云致雨前回到家中。

他忽然叫住我,剑子。

我转过头。紫衣的少年旋出一个笑意,欢喜回身,手间华扇便承起了那乍来的一山烟雨、一瓣梨雪。

我走在前处发笑,这叫做什么?

瞬间梨涡如投石泛起涟漪。龙宿说,这叫做,小雨丝丝欲网春,落花狼藉近黄昏。

语罢递过那扇打趣,一山烟雨相遗,好友可要惜着。

 

醒来之后,才发觉昨夜槛外湿了一地,满山青翠色泽又见浓了些。我向来不太记得时日增长和季节流转,只是偶尔端看檐前风景,依旧不能感到释怀。

人或事都如此,有些早早故去的,并不能称之为消逝。我闻山风传来空谷琴动之声,对烟嶂深处按孔长奏,直至天色向晚,列宿齐出,二十八辉光明白告诉我,斯人已逝。

前些年我在南岩刻经,山下俗事卸不下身,断断续续刻了六年方有所观。刻成那日,我又坐在山崖上吹箫,吐纳间肺腑开阔一片,再未有一叶可障目。数十年来并非琴动,而是我拂尘拂不去的、剑锋如今尚落着的满世尘埃,沾了当年他洒下的春水,生出了万钧之重。

压上心头了,便移不开。

我缓缓磨开墨石,提笔写下梦言。正巧有初入山门的后学扫门而来,少年人眼尖瞧见,大约以为是什么参悟道法,低了声音念诵。

小雨丝丝欲网春,落花狼藉近黄昏。

少年人忽地想起什么般,指了指远山景色,笑语提醒。

真人,今日已经入夏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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