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默俏】瀛山

“他最初背负上行囊,只是因为某夜雪团轧响了屋角的木板,消融下一滩无根水,正巧有一滴,滋润了他皲裂的唇缝。他咽到了故乡的味道。”

 

是这里吗。

少年默念了数遍地址与门牌号,确认与眼前所见对应,舒出一口气,又有些谨慎意味地低头翻看笔记本扉页,这下才郑重地按下门铃。

按铃的手是苍白却不显得瘦弱的,另一只臂膀夹着画板模样似的物件。从此向上观看,细微的绒毛闪闪发亮,眉眼依稀好看,倏然便得知那是出奇的年轻。这天是夏至的头一日,刚过上午十一点,伏热与光芒开始展露出棱角,缜密的光线从墙边儿黄桷树上打下来,将他的一半脖颈置于阴,而另一半静默的置于阳。

那是一种很柔和的分割,所有的尖锐都融化在了这里。阴凉处蓄有少年特有的发鬓,燥热处延至了他的心跳,随着时间越发鼓动。

敲门的声响已然过去许久,无人应答。他稍稍犹豫,又站远了些,从倾斜的角度望过去,绿色铁皮门已然很是老旧,斑驳地脱落下漆块,像一扇忽而远离的不真实梦景,还未推开大门,已将他绘入一幅上世纪油画之中。

或许恰好无人吧。油画中人这样想着,那么明日再来吧。

“啊抱歉抱歉,久等啦。”

正欲离开的时候,却传来门闩转动与铁皮门吱嘎的声音,俏如来回头一看,男人正俯下身解开年久失修的铜链,午时光线扰人,对方低着一头短发,眉间夹一道明显的带愁的折痕,连轮廓都带着金色。

他连忙摆手道:“是我叨扰了。”

“平时极少有人走这道门,不过恰好今日医馆清闲,我便偷得半日浮生回来喝茶啦,这才听见有谁敲门。”男人继续自顾自说道,“还想着难不成是那人难得迈出一次家门,还忘记带钥匙。”

俏如来心思浮动,仿佛捕获一缕什么隐秘,再也听不清其他语句,只顺寻着它在心底再次默声重复,啊,那人。

铜链颇为难解,可看出的确是鲜少有足迹往来这处。终于解开的那刻,男人卸下双肩的紧绷,抹了额上的汗,撑直身子向他看来,语气简直可算是寒暄了。

“这天可真热,快进来说话吧。”

 

庭院依然是旧式的,这条街修筑的年份已经很漫长了,随着脚步渐深油然而生一种隔世感。与门外的风景不同,里面却是被黄桷树掩得泰半不见光,湿意盎然,犹如暮春。小池四周生着一层厚厚的青苔,藕荷几朵圈于其中,色彩就明艳起来。俏如来踩过落叶,那无人清扫的、似乎堆积了一整个年头不曾腐化的数量,让人愈发难行,好似有什么扯住他的衣角,渐渐慢下了步子。

淡去木头和叶子的香,他闻到沉浸着的药气。气味的信号让他扬起头颅,看向荫下的屋角,空荡荡的窗台暴露在那里,确凿没了人影,却依然存在不同于任何一处的气息。甫进屋宅,男人已先搁了玻璃杯子在茶几边儿上,热腾腾地冒着白气,他道过谢,端起那杯不存味道的开水,一点一滴地抿味道,方才的气息才轻飘飘散开,跟那热气也似。

“冒昧前来多有打扰,我叫俏如来,是来拜访默先生的。”

他如此道出来意,面上有些少年人的不安与局促。

男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神情,随口应了一声,“叫我冥医就行了,”又道,“是苍离的学生吧,搬来这处之后好久没人上门了。”

他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。俏如来咽下那口过分烫喉的开水,微怔地解释您误会了。

“我是默先生的读者。”

冥医正要入座的身影停滞了下来,皱起本就显然的眉结思索好一会儿,忽地回忆起什么似的,凝起讶然眼神反问:“读者?”

俏如来便重复道:“读者。”

也许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,没有人会像他那般刻意去记得,并长此以往、让那些故事成为某种说服自己的秘密信条。他鲜少向人主动提起或谈论,却并不为此感到难为情,可以如同翻书间隙攀谈起进食的偏好一二,坦诚一件最自然的习惯般提起它。

沙发四周陷入胶着的深思熟虑,半晌冥医挠挠头发,用有些抱歉的口气问道:“那什么,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
“名叫《瀛山》,”他情不自禁念诵起开篇,“‘他最初背负上行囊,只是因为某夜雪团轧响了屋角的木板,消融下一滩无根水,正巧有一滴,滋润了他皲裂的唇缝……’”

他恰如其言地舔了舔似乎当真干枯起来的唇缝,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,那声音就像雪水一般,直直淌下,将他心中所想一个寒噤似的抖出。

那声音这么顺势接下去,念道:“‘滋润了他皲裂的唇缝,他咽到了故乡的味道。’”

俏如来心脏收缩了一下。在听见这个声音时,他已支使着头颅侧过角度,低缓的将目光向上延伸。

延伸向上,是屋宅通往二层阁楼的楼梯,木质楼梯上忽地立了一个身影。

那身影从阁楼走下,几近于黑的黛色睡袍里生出一支手腕来,紧握着鹅白瓷碗,里边儿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盛。约莫是刚从浴室出来不久,头发又乱又湿,仿佛能够听见有水滴落在木板,吧嗒一声。正因为一切都衬得那五官云雾缭绕的,于是更细节些的,俏如来看得不真切。

沙发顿时成了针毡,他倏然站直了身子又俯下,连自己都为那样的速度吃了一惊。

闭眼间他懊恼地想,真是个不够体面的初见。

 

**

“雪山之巅的女人说,如果你见过海的模样,请告诉我,我便指与你瞧去往更西处的的道路。你是途径这里的第一千个旅人,你或许独特,也或许与他们一样普通。”

 

这是他毕业后的第二年。第二年,俏如来终于得了机会,与默苍离打上个初次照面。

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,有的只是不多不少的仓皇,以及些粗枝末节的回忆。他询问多年,托人多方了解当初笔名盗才生的作者,换来这薄薄一纸地址。至于回忆,大约就是年少某个午后,他坐在树荫底下翻开二十年前旧书,像个愚顽的稚子,被利刃般的文字将懵懵懂懂横切了开,菩提之于禅坐,他之于他,犹是天边忽道的点化。

天边的人没仔细打量家中乍然生出的少年,他好像刚喝完药汤,有些烦厌苦涩滋味的模样,以一种缓慢的步子走到二人跟前,将瓷碗往桌沿清脆一搁。搁的位置太悬,冥医赶紧站起来去扶碗。

默苍离就这样入了座。他的皮肤很白,看得出是从事室内行业、不大奔波日光下的颜色。眼中琥珀色与白色的分界也极其明朗,那神望转向俏如来,俏如来愣了半刻,方意识到该接过话了。

“打扰先生了,我是……”

默苍离讲我知道,史艳文他儿子么,之前那谁谁来过电话。

俏如来就结了舌头。他坐也不是,站在一旁没敢去端详对方面目,空盯着那支刚端过药碗的手,想了半天问:“先生近日身体不适?”

“没什么,胃不大好。” 医生还没启口,默苍离敷衍式一答,又道,“昨晚电话里讲你是个学画的,想过来取材?”

俏如来吐出一口气,点头笑起来,是的是的。对方还特意嘱咐了临近中午去拜访,正是因着这位先生习惯晚起。

一阵窸窸窣窣过去,俏如来从画板的夹层间轻柔地取出那张画纸,纸张反面是最常见的柔和的白色,正面被油彩涂抹过,勾勒出一幅空与海的模样。

默苍离看出来,对方画的是《瀛山》之中,男人回忆出海捕鱼的的情境。画作的笔触与用色偏印象派,构图上又添了些现代的气息,白日像一个巨大的符号压上海面,海水朝四周溢出,迎来了一艘船。只是船上空荡荡的,没有捕鱼人的身影。

这时候光芒被飘然而至的厚厚云层盖住,待人察觉,一室已经暗淡了许多。默苍离看着那幅画,俏如来看着默苍离,后者似乎觉察什么,放下那幅画侧过头来,二者视线撞了个满怀。

“看什么。”

“……先生年轻。”

的确是年轻,这人算来大约四十来岁,岁月仿佛被一只手妥帖熨过,什么痕迹也不存。乍然一看,尚是初入社会不久的青年。

“年岁在那儿,比不过少年人。”

他说这话时好像刻意展示年岁似的,将眼角折出一道犹如画笔描出的长线,俏如来被那长线一挠,深觉书中人大致就是这般线条吧。他心底滋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。

默苍离又问他:“为何想画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东西。”

“大学时候偶然拜读到先生的书,欣喜非常,以至于心生想要为此作画的念头。几年间也多有提笔,久而久之,便想将这个故事更完整地表现出来。”

这是一早准备好的说辞。默苍离听完,点头评价:“哦,情怀。”

说是情怀,这年头贩卖情怀的多了,掂量在手不值一钱。俏如来想说那不是情怀,但面前人的语言与动作都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,让他变得无力辩驳。

“俏如来,我封笔已经很多年了,也不想再让已经故去的东西再现世。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,二十岁时写下的东西,”他眉角一抬,目光扫过一旁的画作,面不改色补充道,“都是垃圾。”

温柔款款,轻声细气,却是一道极厉害的逐客令。

 

俏如来没来得及伤感,他中了暑热似的,在家里休养了两三天。有一夜晚烧得高了,抱出往日画稿,仔仔细细挨着翻看,从十七岁起陆续动笔着色,有时灵感来了,视觉上便惊心一些;有时没什么头绪,显得平淡无奇。翻完他头昏脑胀的想,别说等到了双倍的年纪了,如今看来已不如人意。

滂沱大雨夹杂着热气而来,这个城市每年都有大量的时间处于雨季,特别是夏日,轰隆隆的雷声碾过,雨水就接连不断、不知停歇。他从家中窗户望出去,这座城市被迷蒙大雨涂上一层中性色,霓虹像是侵过油彩,应该明橘得刺眼的灯光阴沉沉的,一直无精打采延展到城市的边缘。

他又去拜访默苍离。

俏如来从医馆进入,穿过红木大庙似的药堂子,再迈过两道横槛方窥门而入。天气凉爽,默苍离坐在房檐下的藤椅上看书。因着连日雨水,庭院幽静的绿意快接近森林的颜色,在作画人的眼中,背景与这人相得益彰、匹配无比,一切都是为了衬他而生。

默苍离穿了白衫和深色长裤,将书本倒扣在茶几上,问他:“白水还是瓜片?”

俏如来回答了瓜片,男人一边倒茶一边发问:“这次又为什么而来。”

他诚恳回答:“虽然先生讲不想让它再现世,但我还是想画。”

语气诚恳,用词强硬得似乎不讲道理。

默苍离抬起眼神,打量了对方一会儿,忽地问:“金枪挑玉环,碧血洗银枪?”

这句是从野史话本上摘下来的,俏如来正正经经了二十年,自然听不明白,茫然反问:“什么?”

默苍离忽然觉得他很有些趣味,“没什么,继续说画吧。”

俏如来回忆了一番前几日场景,可能是烧得厉害了,那温度就差没燃做一把明火,烧掉往日画稿。来时底气十足,预备了长篇肺腑之言压在心头,一层层剥开给这人看,此刻他忽然觉得,什么也不用剥开了。或者说,即便那样做,也无甚作用。

“上次那幅画,的确是有许多不足。我想,其中的情绪不必炽烈,也可以是一种举手投足表达而出的况味。”他眼神闪闪发亮,“我想画出这样的况味。”

况味这一词多少难以解释。庄子体验季节的况味是“春气发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万宝成”,俏如来则会想起“天地朗润”与“磅礴远志”,有他偏爱北地的因素在里头。而默苍离又是何种体会,或喜或恶,或许全然不同。只是那时候一切尚早,默苍离这皮相底下想些什么,他并未看得通透,只知道对方算是松动了口,不仅没再下达逐客令,作画一事也未断然拒绝。

“如果提前二十年,说不准一早就答应了,如今么。”

如今怎样呢,俏如来没问。一杯瓜片被少年喝了个底朝天,他正有点感慨地想,为什么每次同他聊天,总是不知所措到除却饮水别无他选,就听见对方的声音传来,他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字的意思。

他回过神,直愣愣望着。

默苍离又重复了一遍,好。

 

后来有个雷雨夜,他们二人关上阁楼的门窗,看起了电影《相见恨晚》。雨水啪啪响在玻璃窗户上,成为不可或缺的背景音,闭不严实的缝隙里,风雨卷进来高高刮起了窗帘的白纱。

俏如来伸手去挡,正巧电影演至结尾的站台分别,默苍离说,你可千万别跟我肉麻兮兮地感慨这几个字。

俏如来明知故问:“哪几个字?”

默苍离说:“我要是二十岁遇见你,只会觉得婴儿哭啼真扰心。”

俏如来微笑起来,那时候的他已经是标准的青年模样了,但依然带着一股年轻的干净明朗的气质,在白纱光晕里,对他的先生说:“我倒觉得不错,哭着哭着,就是一辈子了。”

 

**

“那片海没有名字,因为广阔无际,便称做瀛海。那座山也没有名字,没人见过她脱去覆雪的模样,就叫做雪山了。”

 

俏如来平常会去工作室,每周周末按时到默苍离家中作画。有时候后者学校琐事忙碌,便会发短信告知。

第一次收到短信时俏如来已经站在医馆大门口,万分惊诧,这位先生竟然还会用手机。

冥医哭笑不得,说默苍离不止会用手机,还重度沉迷上网打游戏。前些年有位学生去他办公室问功课,瞧见他正对着电脑打红警三。

他发现果真如此。阁楼里三面都是书架,剩下一面嵌了半壁窗户,他就收拾好散乱的摆件,坐在窗旁画画,不大的一室之内,他二人分工明确、互不干涉。他将默苍离作为画中人物的原型,不时侧过头去瞧对方;默苍离则是自顾自看书上网,通常并不理会前者。

时日久了,他们也会攀谈些日常。

“先生喜欢喝瓜片?前两天发现家中还有些六安瓜片,下次给先生带些来。”

对方嗯了一声。他又问:“默先生周末不爱出游吗?”

默苍离说,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,话可没这么多,也不会天天缩在屋子底下。

俏如来没敢承认,这座屋宅对他似乎有格外的吸引力,甚至于周末刚刚结束,他又迫不及待的期待起下一次会面来。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,一面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够好,一面又总是将自己收拾妥帖了,急急与心上人相见。

他在心底发出无望的悲声。这个比喻太烂,烂得他的心思被戳了个穿。

某日上班他忽然接到默苍离的电话,那头问他,周末要不要去祁湖钓鱼。

祁湖在城市东边的县城,有山有水,是周边不错的风景。他心跳加快起来,毫不作态地一口答应。联想起之前的对话,大约是这位先生觉着整日呆在家中实在不像话,要拧他出去晒晒日照。

“还有其他人吗?”

“就你和我。”

他怀着小学生春游似的心情等到了周六。那天是冬季大风,高速路况不佳,到达目的地已是临近傍晚,地平线上山峰绵延,一片彤红。他问默苍离怎么办,默苍离丝毫没觉得自己中午起床有什么问题,自然而然地说,不如住下吧,明日再去湖边。

俏如来把这几个词语拼凑了一下,由衷感到实在不妙。

他张了张口:“那……开两间房。”

“开一间房,”默苍离说,“我没带身份证。”

房间不大,两张普通床铺。等他洗漱完毕,默苍离已经近乎于熟睡过去了,刚吹干的头发柔顺地散在白色枕头上,唇色显得比平日更深一些,或许是酒店的枕头让他不那么习惯,睡梦中的眉头微微皱起,流露出一道痕迹。

长期作画的缘故,他视力并不算特别好,为了看清那道痕迹,他坐上前仔细端视,过了会儿又忍不住伸手去触碰。心中鬼怪作祟般,他不仅伸出了手指,还凑近了唇。他不知道该亲吻哪里,只是犹犹豫豫悬在那处半晌。

一切终究收了回来。

俏如来坐在地毯上思绪杂乱,直到默苍离睁开了眼。他始终心虚地没敢去多想,默苍离那时的睁眼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
默苍离问他:“怎么?”

“没什么,”俏如来吐出一口气,“先生晚安。”

 

他们不仅在家中会面,偶尔也一起去逛画展,看最新上映的外国电影。俏如来去听过默苍离的讲课,那堂课讲的是现代汉语造词,他听得半知半解,认真做下几页笔记。俏如来甚至心想,即使没有那些画稿,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出乎意料的好。

第二年的夏末,他照常去对方家中作画,却发现默苍离又开始喝起了药,整个阁楼弥漫着散不去的苦味。

他先把空碗洗了个干净,又上楼来细问:“先生生病了?”

默苍离说最近日子不好,喝凉水都胃疼。

俏如来又好笑又忧虑:“茶叶也别喝了吧,多少性凉。”

他一向是极体贴的样子,一切琐事都能细心地考虑周全。默苍离已然适应这种体贴,也不反驳,静静坐在一边儿看电脑。俏如来见他无事的模样,放下心来,又开始小半日的作画。

“今天是处暑?”

俏如来回忆了一下,自己记不太清,便说稍等,勾完这几笔再翻手机查一查。

这时候,默苍离忽然抬手往对面角落一指。

“啊,蜘蛛。”

俏如来闻言便搁下了画笔,侧头去看玻璃窗户的方向,他半撑着双眼去找寻,从窗台上几株水仙花,到墙角驾着的沾灰的电线,却什么影子也看不见。

“在哪里呢,蜘蛛。”

话刚出口,忽然感受到脸颊边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划过,带着细腻的触感和偏凉的温度。他吓了一大跳,手间抖落画笔长杆,那沾满的颜料一路滚到了默苍离脚边儿,在他的鞋上留下一道朝阳的色彩。

他顿住了,不知道何时这人就到了他的身侧。

默苍离展示出拇指与食指,是明橘色的颜料,轻轻摩挲了一下:“画家都像你这样,总会弄得一身痕迹么。”

俏如来清楚地听见他的问题,却又不知他问了什么,只晓得自己彻底耳鸣目眩,起身落荒而逃。

 

那次过后没多久,俏如来寻了个说法,辞了公司那上下不打眼的职位,算是将自己闲赋在家,一心收拾起画稿来。

他总心疑,默苍离那晚其实并没有睡着,在心里隐秘地藏下了那个只差毫厘的亲吻。那副因为默苍离忽然而至的举动而遗落在旧居的画稿,也始终没有打定主意去取回。

很多趣味,最后就跟白米饭似的,嚼着应当是有味道的,又感到索然无味。大概终究还是有味道的吧,让人没理由再去窥测喜爱,却每日反复去吞咽。

他忽然觉得那些画稿对他而言,都成为了白米饭。

该去外景取材了吧,他想。

 

**

“衣衫褴褛的男人刨开雪堆,他探出头颅,双目遥望白色的天地间,有一点金黄色的光芒正在逐渐升起。”

 

他电话中道过暂别,买了张机票飞甘孜,在当地开始租车旅行。

他从川西出发,一路去了很多不知名的小县城,进度闲慢。在盘山公路上开车,常常会有大群牛羊傲然过境,俨然主人姿态,这时候便不得不停下来,为这片高原的主人让道。

走到新都桥时,俏如来被那大片金色给慑住了。卖果子的少女见他好看,抿嘴对他笑,指给他看公路旁白墙上涂着几个红漆大字:摄影家的天堂。

“天堂?”

少女粲然点头。深秋的红黄叶子层层叠叠,偶尔的一大片抖下,簌簌引燃她的双颊。她的眼神太清亮了,像刚刚被贡嘎雪山的流水濯过,让他想起雪山之上的江措梅朵。

“他们来摄影,你来做什么呢。”

他拿出照相机对着少女咔嚓一拍,笑说:“和他们一样,来找我的天堂。”只是它也许在更西处一点。

往西去,便是入藏的道路。这个季节,藏区的群山切割出洁白与深黛两种颜色,俏如来撞见心动的景色,也会半途取出画材,就地而作,画面潦草或细致,长时间累积下了厚厚一叠稿。

只是原文中最后的画面,始终没能完成,几次徒劳的落笔后,他最终决定继续出境。

到尼泊尔的第一晚,旅舍同寝的还有一个搞音乐的男人,不喝酒,爱抽烟,整日把房间弄得白雾迷蒙、一地狼藉。他会在半夜写歌,先抽上三根烟,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纸,下笔如有神助。

俏如来在那阵呛人的烟雾中咳嗽,咳完问他:“如果你写不出歌来了怎么办。”

文青想了想,扔下笔头,把双手放他膝盖上,叼着烟,模样特别认真地说:“约一发?”

俏如来赶紧摆手拒绝。男人哈哈大笑,说你长得这么俊,大学时没少被漂亮小妹妹撩吧,怎么跟个雏儿似的。

这句话,令他依稀想起默苍离曾也讲过类似的玩笑。默苍离当时抬着眼对他讲,金枪挑玉环,碧血洗银枪。他没听明白,后来留心查了查,登时面若桃花红了脸。

睡前他听见文青唱歌,大约是新写的作品,歌词神神叨叨,艳俏得不行。

那烟嗓学了崔健唱:你是肉身的菩萨,我摇做野庙。

第二天俏如来一人出发去博卡拉,位于喜马拉雅山麓北面的一个河谷。他其实没什么灵感,但静坐那片白皑皑河谷的傍晚,仿佛能听见冻雪和北风说着什么,带给他全新的画意。

他们一会儿唱着昨夜文青那首歌,半是菩萨半是庙,一会儿又说,只要你愿意,就再往前走吧,再往前一步,就没了愁云和惨雾。

那天他搭了帐篷睡在河谷,夜里做梦生热,无数极其细小的针芒从他皮肤底下刺来,那种近乎于酥麻的疼痛感,让他从又湿又热的梦中挣扎醒来。他和日出一起,完成了最后一幅画。

画作上没有雪,没有人,只有一片全新的、万丈金光的无垠天地。

 

他在川藏时常常驻于山区,整日整夜的没信号,出境后又一时间没办卡,等到了博卡拉接通电话,冥医一副夸张语气说,你总算接通电话了。

俏如来连连道歉。对方讲,默苍离半月前胃溃疡进了医院,手术很成功,别担心,只是知会他一声,得空了来医院瞧瞧。

俏如来手脚冰凉呆立在地,问:“那他现在如何。”

或许是信号不好,他听见冥医的声音时远时近:“真无大碍,就是他这人看着无所畏惧,实际怕疼得很,以后吃食要多加注意了。”

俏如来匆匆搭了飞机回来的时候,默苍离的状态确实已经好了许多。

后者在医院刚住两日,便想搬回被黄桷树围绕的旧宅,被冥医好生教育了一顿,再也没提出院的事儿。俏如来跟个普普通通的探病人员似的,走至医院侧门又一个踌躇,转过身,俗气地提了一篮子水果登门。

房间是单人的,他敲门而入,默苍离应声看过来,难得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。俏如来趁着那间隙,一瞬间坐上了他床侧的椅子,让默苍离的怎么也不是,过去好一会儿,才低声启口。

“黑了些。”默苍离说。

俏如来失笑:“高原又是烈日又是风霜,没伤着就不错了。”

默苍离认真瞅着他:“你还回来做什么。”

“……回来给先生削水果。”举了举手中雪梨。

他刚下飞机不久,匆匆将行李放回家中,连模样都是胡乱收拾的,甚至包中还塞着一本注释得凌乱的《瀛山》。他削了半个梨,只是操刀削皮的技术实在不佳,雪白的梨肉生了大块秃疤似的难看,默苍离瞧见了,跟他说,别削什么皮了,你念几段书来听吧。

俏如来胡思乱想,问他,啊什么书?

默苍离亲手从他包中将书本取出,递上前。

俏如来挑了文末的一章念诵:“衣衫褴褛的男人刨开雪堆,他探出头颅,双目遥望白色的天地间,有一点金黄色的光芒正在逐渐升起。”

“文字是会骗人的,”默苍离听了一会儿,将目光转向了落日的窗户,“即使当时作为诚挚的剖白,记录下所谓的真实,可是今天呢,明天呢。再过一段日子,说不定它就会从灵性沦为平庸,甚至是愚昧。”

俏如来搁下书本笑起来,问道:“这是要否定自己所写下的作品吗?”

“未来你会否定现在的自己。”

其实这个话题在他们最初见面,二者已认真探究一番,意见相左,不欢而散。一年过去,俏如来多少也了解些这人秉性,此刻忽然站起了身,双手撑在床沿,凑过年轻的脸庞。

“先生知不知道,您每次骗人时,总会垂着眼神,嗯……像这样。”

他便附得更近了些,低垂了眼,眼里的光全汇成那狭窄的海天交接的一线,被晚风倏然一吹,荡开粼粼的模样,在夕阳的阴影底下显得无比迷人。那光蛊住了对方,也蛊住了自己。

默苍离问他,要接吻吗。

少年一如既往地面热起来,但他依然听话地低下头碰触对方嘴唇,两双唇像贪上了对面温度似的,越贴越深,舌头也纠缠在了一起,片刻才流连着分开。

默苍离喘息未平:“你接过吻吗?”

俏如来说接过,高中时,被小女朋友一口趁着夜色亲上来,吓了好大一通。

默苍离低笑,在那样的旖旎情境里发问:“你想清楚了?”

他说想清楚了。

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西方吗。”

“近乎于朝圣?”

“不,是避难。”

他的言语里好像夹杂了蝉翼一般薄的风刃,一开口便细细绞来,那片刚刚织就的情味瞬间荡然无存。

俏如来张了张嘴,想反驳什么,默苍离的话语却接连不断,像山脊朝他倾斜压下,“他给江措梅朵讲了三天三夜的出海捕鱼的故事,并承诺会捧着腥香的海水来找她。最后借着雪霰散去后的道路,他翻越了那座山,日照山岗,天地无限。他再也没回去。”

他仿佛在说,你看,他是如此一番比划了优劣然后做出选择的。没人会去记得作古的东西,即使在当时,他迷上了她清澈的眼神、胭脂色的脸颊,发自真心的想捧了一碗海水去找她。

时隔半载的会面不了了之。

最后俏如来坐在医院门口长长的阶梯前,听了好久过往人群的喧吵,微薄的薪水高昂的医药费,今晚的饭食明日的行程……他回忆起那个吻,一会儿面红耳赤,一会儿心生喟然,直到横穿广场的马路挂起了两排长长的灯光,他才想起来时目的。

他一般极少发出哀声,却难得在这时叹了口气。他忘记告诉默苍离,画稿和展馆都定下了,时间就在下个月的十九号。

除了探病,他还是来邀请他的。

 

他将邀请函托了冥医转交,然后开始了新的忙碌。这种忙碌可以当作是情思的替代,人一旦被繁忙所支配,便什么多余烦恼心思都想不起来了。

他收到默苍离发来的两条信息。第一条是一张旧照片,二十岁的默苍离裹着厚重的大衣站在雪山脚下,面目被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些许,背后有大片经幡翻飞。

第二条是极其简短的三个字:我会来。

同他附身而下深深一吻般,那是一种近乎于虔恳的妥协。

 

开展的那天,他站在白色基调的展馆中,将近百幅画作一一过目。笔触和颜色都是他最熟悉的,那些由他亲手成就的画中姑娘的面目,有的俏丽,有的苍老,只有男人低首或侧头的线条始终如一,仿佛被雪山凝固住的存在。

他走了千万里路,从瀛海到雪山,从风暴到日出,未曾变过。

俏如来站在人群里的一端,不知为何蓦然心动,转过头,露出一副找寻的姿态。

他看见入口处那人消瘦的下颚被灰色毛呢围巾掩住,唇色方才经历一番寒风,在苍白中抿出了一点可爱的明艳来。他极开心地欣赏了一会儿,仿佛欣赏这个展馆中最动人的一幅画作,且深刻地知晓,对方也望见了他,于是这份快乐便颤栗到了浑身。

默苍离向他招手,那个手势像是一个隐秘的暗号,让什么溢了出来,他感到被海水浇灌被大雨淋透,却在这个干燥的室内挤着湿淋淋的身,狼狈不堪地绕开积攒的人头,像十七岁那年拥挤在年少的途中,被那个人的故事口吻滋润了一切。

预备了半月的开场白不翼而飞,他依然是初次会面时那个稚子,哑然笑起,终于开口——

“默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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